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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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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其實李從舟進入客舍, 不僅僅是給寧王說發皇榜的事。

但事出緊急,他也不能將前後各種關節一一講明,只是刪繁就簡講清楚他從離開西北大營後到京城的行蹤。

然後隱去了雲秋, 只說他和影衛一路逃亡,碰巧在南漕村遇上了陸商。

寧王聽著自家孩子一路被人追殺就沈了臉, 坐在床邊守著哥哥的王妃更是轉過頭來,擔心地盯著李從舟看。

不過兩人聽見陸商之名後,臉上都閃起了興奮的光芒,寧王先給李從舟扶起來, 然後轉身高興地摟了妻子一下:

“那是杏林陸家, 是那個傳說中能夠活死人、肉白骨的杏林陸家, 如今太醫院的院使韓大人, 都是這位的徒弟呢。”

王妃當然也聽過陸商之名, 只是丈夫提到韓硝, 她就不免想到醫署局的那些紛爭, 臉上興奮的神情也淡了幾分。

寧王見妻子表情由喜轉凝重,忽然也意識到這件事:

當年醫署局的紛爭, 陸商憤而辭官,如今也不知還願不願意與朝廷、皇室公卿打交道。

他思量再三, 開口問李從舟,“那如今老人家在何處?我去親自拜見拜見他,恭敬請他來王府, 不知能否……行得通?”

李從舟搖搖頭, 將昨夜陸商與他說的那些悉數說與寧王夫妻聽,他們夫妻倆也沒想到昔日的神醫、太醫院院使會變成如今這樣。

“您這樣去請他, 只怕是請不來的。”

一個人被生活壓垮了脊梁、消磨了心智,想要再重新站起來簡直難於登天。

李從舟看得出來——陸商並未完全放棄自己, 但總是心有顧慮。

他在胡屠戶家吃席後大哭,可見心中還是渴盼親情。醉酒後雖然自嘲是瘋老頭,卻還能將曾經善濟堂的構想一一道明。

這樣的人只是缺時機、缺能激發出他鬥志的人。

李從舟將自己的分析說與寧王聽,寧王思量片刻後就提出要入宮面聖,之後的皇榜、寧王府的承諾,都是寧王自己拿的主意。

而王妃守在王府上,見徐振羽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醒,便從床榻邊站起來,走到了客舍正堂的圓桌旁。

她垂眸低頭,似乎是想要倒一盞茶,手伸到一般卻又頓住,最後轉過身來沖李從舟招招手,“孩子你過來。”

李從舟依言走過去,他個子躥得快,如今看上去竟已和王妃一般高,若不算王妃的雲鬢,那他就是比王妃還要高出半個頭。

今日的王妃穿著一件雲霽藍的方領夾襖,襖子下的裙子是雲秋從前最喜歡的鵝黃色,上面用銀絲暗繡了月桂團花,看上去華貴亦不失淡雅。

王妃微微仰頭,細細打量李從舟。

從他的額頭、眉眼、鼻梁再到整張臉、整個人,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後,她伸出手輕輕扶住李從舟的雙肩,眸色溫柔,“你受苦了。”

李從舟楞了楞,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王妃倒不在意他板著一張臉,只順著他肩膀滑下來、牽起他的手順勢坐到了圓桌旁,她伸手倒了兩盞茶,先推給李從舟一盞後才端起自己那一杯:

“嘗嘗?這是今年新進的青茶。”

李從舟依言拿起茶盞來淺啜一口,青茶的茶湯色淺、近乎白茶,不似龍井、鐵觀音茶喝下去提神醒腦,這茶更意在品香。

他放下茶盞嗅了嗅,然後點點頭,“是好茶。”

王妃聽了,瞅著他直笑,“秋秋從前,跟你說過同樣的話。”

乍然提到雲秋,李從舟的動作微頓了頓,他倒沒表現出什麽異常,只坦言道:“兒子不懂茶。”

這話,便叫王妃臉上的笑意更深,她甚至放下了茶盞、眼睛一彎,“巧了——秋秋也是這般講,他還說天下茶湯都是苦的、澀的,他就愛甜水。”

這倒像那小家夥會說的話。

李從舟垂眸,嘴角也跟著翹了翹。

“不過,若我沒記錯的話,”王妃俏皮地沖他一擠眼,“我家小明濟從小不愛吃甜,巴掌大的糖遞到眼前,他看都不帶看一眼。”

這便是在說小時候:

王妃每回到報國寺修行,都會分發糕點糖果給寺裏的小沙彌。大約是每回李從舟都不湊上前拿,王妃註意到他,就故意拿了塊糖要給他。

“我巴巴地想給明濟師傅送糖,結果人板著臉,說了句‘多謝施主,但我不愛吃甜的’就跑了,嘖——”

王妃想起從前,搖搖頭笑了一會兒後,才正色看李從舟,“俗語都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但從沒有俗語說有孩子不愛吃糖的。”

“翻過年來,你也才十六歲,”王妃拍拍他手背,目光溫和但很認真,“往後遇到什麽事兒別都自己撐著,好嗎?”

王妃的眼睛亮亮的,很像寒夜雪地裏遠處的一簇篝火。

他從小跟著圓空大師長大,師父關心他,但不會像王妃這樣溫聲軟語地與他說話。這般來自娘親的關愛,使李從舟多少無措。

可父母長輩問話,做晚輩的又不能不答。

李從舟不敢看她,只能垂下眼眸輕輕嗯了一聲。

王妃也知道孩子跟他們生分,這樣的事也不是一兩天就能急得來的,她歪歪頭,孩子般耍賴一樣趴到圓桌上:

“你這樣阿娘會覺得自己很失敗。”

阿娘。

李從舟的心像被重錘從後敲了下。

這般稱呼從前他只聽過小雲秋黏糊糊地喊,只有那個穿著鵝黃色綢衫的小公子能夠將這稱呼喊得又甜又軟,叫人狠不下心來說重話。

李從舟喉嚨緊了緊,最終還是只說出來一個:“我……”

王妃不想孩子為難,便起身自己圓過去,“算啦算啦,阿娘也知道自己無用,體弱多病上不了戰場也幫不上你什麽忙。”

李從舟倏然擡頭,想反駁不是這樣——

王妃雖不能似徐振羽般上戰場,也不像惠貴妃能執掌六宮,但她性子好,既有命婦的大方得體、和婉恬靜,也有頑皮嬉戲、孩子脾氣之時。

若換旁人,寧王出嗣後這些年不會這樣快樂,他們府上也養不出雲秋那樣的孩子。

這些話太矯情,李從舟說不出口。

但好在王妃說那般話也不是為了暗自傷心、妄自菲薄,她自顧自地嘆了一句,轉臉又高興起來:

“好容易回來,晚上阿娘給你露一手。”

她神神秘秘道:“我可抓緊學了好幾樣西北菜式,你晚上嘗嘗,看看阿娘做得像不像。”

說完這幾句,王妃就從客舍走出去,到門口時還吩咐身邊的白嬤嬤照顧徐振羽,並要她好好勸勸將軍——京城名醫多,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

李從舟離開雲琜錢莊後,晚些,點心得著小田送來的口信。李從舟解釋王府裏出了事情,又講明徐振羽的傷勢,讓雲秋不要擔心。

“公子說他這些天就不過來了,”小田恭恭敬敬地站在雲秋面前,“請公子您不要擔心。”

這邊是公子,那邊也是公子。

小田和點心是本家,性子也有些相似,雲秋聽著他這兒公子來公子去的,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不過聽到徐振羽的眼疾,雲秋也是當場就想到了陸商。

李從舟讓小田來遞話,只是怕雲秋擔心他的安危,所以並未提及皇榜一事,於是雲秋就讓小田等一等,自己去後院找陸商。

“老爺子,”雲秋上前勾他肩膀,“好事兒啊!你的機會來了!能不能幹翻醫署局,就在今朝了!”

陸商莫名其妙,挑眉看著他,以為這小老板又在發瘋。

雲秋卻給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道,然後神神秘秘與他擠眼睛,“你可是醫稱國手,這回救了寧王世子、再救下鎮國將軍,那不是想要什麽都有了?”

但令雲秋意外的是,陸商聽完後,並沒表現出多少興趣。

他聳聳肩膀,將雲秋的手拱下去,“那是毒不是病,而且傷在眼睛裏,沒有十足的把握,我去了也是徒增笑柄,不去!”

“……誒?”雖然昨夜雲秋睡過去了,但後來醒來,李從舟還是簡單與他說了說陸商和陸如隱的事。

至於朝堂上的醫署局、韓家和韓硝,李從舟沒講那麽覆雜,只揀著最重要的告訴雲秋——老爺子曾經的理想是建一所醫科的“太學”。

這主意在雲秋聽來新奇,但細想之後卻覺得很有意思:

自古以來醫道的傳承都是家傳和太醫院、醫館、藥局當學徒,甚少有人想得到面向所有百姓開設醫科學堂。

雲秋喜歡老爺子這個想法,自然是鼓勵李從舟回王府後說服王爺王妃。他想的簡單——王府私產那麽多,隨便劃撥出來一份不就能夠幫忙。

李從舟大約是看他在興頭上沒說什麽,只笑笑揉揉他的腦袋。

而如今陸商竟然說不願意去寧王府,而且話裏話外的意思聽起來很是喪氣,一點也不像給他從南漕村帶出來的樣子。

在雲秋看來,老爺子真是睡了一覺起來就心性大變,原本在南漕村時還挺在乎韓家和醫署局的事,如今這人不知是怎麽了,竟主動避戰、打起退堂鼓。

“但你可是杏林陸家的傳人,”雲秋不滿,“你不去試試怎麽知道救不好?再說了,徐將軍守在西北多少年,要是沒有他,我們哪能平安度日?”

陸商沈默片刻,最終還是搖頭,“……說不去就是不去!”

雲秋也不知他怎麽突然犟脾氣就上來了,纏著勸了兩回不頂用後,只能訕訕出來,讓點心給了小田賞錢後讓他回去。

小田根本不敢要,連連擺手後退,“公子要是知道我拿了公子您的賞錢,他肯定要罵我的。”

雲秋心想李從舟哪會那麽無聊,但面上他還是站起來、笑呵呵將那一小吊錢塞到小田手裏。

“放心拿著,你們公子聽我的。”

小田眨眨眼,根本沒聽懂,倒是點心在旁輕輕扶了下額,帶著小田謝恩,給他送走。

等送完小田回來,點心才無奈地扯扯雲秋袖子,壓低聲音小聲道:“公子,求您了,您這股勁兒可收著點兒,真是恨不得天下人知道了?”

雲秋面上點頭嗯嗯嗯,心裏卻美得很。

——天下人就是羨慕,他有對象別人沒有,嘻嘻。

眼下是正月十九,明日雲琜錢莊就要覆工開業,雲秋也還真有些事情要忙,他看看外面的天色尚早,就拉著點心往京畿陳家村跑了一趟。

蔣駿的征令在三天前下發,像他這樣被征收的新兵還有四五千人,五軍都督府放的命令是讓他們分成三批前往西北大營報道。

本來從未上過戰場的新兵還要集中到東郊的校場上接受為期一旬到半個月不等的訓練,可征兵的時候蔣駿填寫的那些信息——他曾在過軍中。

於是下發的征令上,直接任命了他為一個小隊的隊長,要提前到關中的渭州驛等待,率領一批同樣有過軍營經驗的士兵行軍。

點心給蔣駿收拾的那一大包行李,最終蔣駿沒有都帶,而是自己重新收整了一遍輕裝簡行,準備明日直接從安西驛出發。

雲秋帶著點心過來送行,點心便是又忍不住地絮絮拉著蔣駿叮囑了半天,細枝末節都要講,看樣子是恨不得嘮叨個三天三夜。

蔣駿一開始還耐心聽著,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萬般無奈下頻頻向雲秋丟眼神求助,但雲秋看著點心這樣覺著有趣,便找借口溜了。

只推說——他要找賀梁問點事。

實際上,雲秋找賀梁也確實有事——這位新任管事的能力並不比蔣駿差,而且因著孔先生的關系,他跟村裏人來往也更親密。

雲秋他們就過來這麽一會兒的工夫,遠遠就看見他坐在莊門口跟七八戶人打過招呼,而且每個人他都能叫得上名字、說出一兩句問候的話。

看他這樣,雲秋愈發覺著這人是找對了。

聽見腳步聲,正坐在門檻上編竹筐的賀梁回頭,看樣子是想要起身給他行禮,雲秋連忙攔他讓他坐,“你去忙你的。”

賀梁大約是還不習慣跟自己的東家這般親密,指尖翻動兩下險些給編好的竹筐弄散,他撓撓頭笑,不好意思地將筐子放到一邊:

“東家找我有事?”

“我瞧著你倒是跟村裏人相熟,”雲秋看看遠處的幾畝地,“田莊上的事情也應付得體,一時看得出神罷了。”

“瞧您說的,”賀梁摸了一把臉,玩笑道:“您再這麽誇我,我可要臉紅了。”

雲秋笑笑,卻忽然想到件事,他正了正神色問賀梁,“賀大哥,依您的經驗,這田裏若都換成藥材種,來年能不能掙錢。”

賀梁一楞,“東家預備做生藥?”

雲秋當然不是要突然跨這麽大的行,他只是看著自己田莊上這幾畝地想到了陸商那個善濟堂的構想——

要有醫、藥、政三部,要有栽植百草的藥園。

李從舟給他轉述時,用的是陸商老爺子的原話,而三頃藥園……

按著錦朝現在的田法,一頃田約莫是十五畝。而且藥草不都是長在平地上,還有許多山中生的、水裏長的,即便要有藥田、也不能像他田莊這樣一馬平川。

該是選個依山傍水的開闊地,最好山還是座高山——像神霧山那樣有雪線的,這樣就能囊括盡可能多的藥草生長環境。

“不是,我只是好奇……”雲秋想了想,解釋說他最近新認識一個朋友,是對方想做這樣的生意。

賀梁聽了,便一一算給雲秋聽:

藥草不是莊稼,種出來也不一定能賺錢,做生藥最講究行內的消息。

如是走市面上的消息——

“你瞧著最近市面上賣甘草賺錢,這就回頭去種大量的甘草,等你的藥草長出來,那甘草的價格肯定已經因為大量的生藥沖擊而下降。”

“跟風而為,很容易得不償失,做這藥、很需要有內行人指點門道。”

而藥草也不是糧食,即便選擇那些:新鮮時能做生藥賣、曬幹後能做制藥賣、稍加些蜂蜜煉制的還能做秘制方來賣的,單也都不如糧食來的直接。

畢竟吃不完的糧食還能抵稅,即便是陳米也能磨成面粉或者拿來餵雞,總之是有個出路,但藥草就不一定了——

“當然了,有些藥材是越放越值錢,可是再值錢的藥草常態也是有價無市,人每天都要吃飯,但不是每個人每天都要吃藥的。”

“即便是有好藥,你還得找著專門的人去收去買,不然放著也生不來錢。”

賀梁說的頭頭是道,雲秋認真聽著記著,也在心中漸漸轉出些主意。

他這一路出來,一直在想陸商為什麽不願去寧王府。

或許——是跟他一樣,不想沾染上權勢富貴、摻和進京城的朝中黨爭?

或者說,在陸商眼中,只要和王府沾染上關系,這建立起來的善濟堂就不再單純。

就和今日的醫署局一樣:

在韓硝建立之初,標榜的事絕對的公平和公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京城各大高門必定會想方設法往裏頭滲透。

醫署局如今這般混亂,也是因為各家爭權奪勢、今日我要往裏面安插人手對付你的藥局,明日我要往裏面塞人方便我明年做生藥生意。

而各州郡的官府衙門,更是從這醫署局憑引上賺得不少銀子,至於那些沒錢又無法上京應考的大夫,只能輾轉山中、偷偷行醫。

禦史彈劾,也就是彈劾韓硝建立醫署局,名為普濟天下、規範醫道,實際上行的事卻是巧立名目,從醫者身上令外橫征暴斂。

雖然這些錢並沒有進入韓硝的口袋裏,但他作為醫署局的院長,醫署局出事,言官禦史當然都是追著他。

在泰寧朝,皇帝願意撥款給醫署局,韓硝遇到的問題也就少。

過了建興朝到如今,國庫吃緊,皇帝陛下根本沒打算給醫署局單獨撥銀子,如此,為了維持醫署局的運行,韓硝也只能接受各大高門家族塞人的行徑。

這也就造成了言官禦史彈劾他的第二項,說他賣官鬻爵,公開對外販售醫署局的博士之位,甚至鬧出了考核之人根本連普通的醫道常識都不知的事。

幾文錢難倒英雄漢,窮病無藥可治。

此道理千古如此。

雲秋之所以問賀梁,就是在想如何能在陸商的設想上改進一步:讓這善濟堂實現盈虧自理、不需再仰仗外力。

只有這樣,才能避免走上醫署局的老路,才能真正做到不偏不倚。

不過賺錢經營的事還早,雲秋想了想也托賀梁幫忙看看,“附近如果有好的莊子、依山傍水的田地你也幫我記著。”

賀梁哎了一聲,“東家放心,我一定幫您留意。”

他們這兒說完,點心也終於給蔣駿囑咐清楚,兩人從堂屋出來的時候,點心的眼睛都紅了,看上去像是哭過一場。

他自己也知道害臊,見著雲秋賀梁看過來,便轉過頭去擦擦眼淚,最後從前襟裏掏出一枚平安符遞給了蔣駿。

“叔,這是我從報國寺求來的,你帶著。”

蔣駿笑著接過來,“好,我一定貼身帶著。”

他在安西驛挑好了馬匹,明日就要直接出發,所以雲秋和點心也順便給人送了過去,然後才返回到雲琜錢莊。

明日上工,小邱提前過來,雲秋進門的時候,正聽見他跟個說書先生一樣坐在桌子後,手裏還拎著一把折扇搖啊搖、講著城裏的奇聞軼事。

許多事雲秋明明知道,但從小邱嘴裏講出來就很新鮮有趣,聽了兩耳朵後,雲秋搖搖頭,跟點心小聲嘀咕,“小邱哥不去說書可惜了。”

偏是他們停下來說話被小邱看著,小邱樂呵呵喊了聲東家,引得眾人都回頭看他們,“您回來了?”

“你們說什麽呢這麽熱鬧?”雲秋明知故問。

張昭兒喜歡聽說書,轉過臉來笑盈盈地回答,“小邱哥在給我們講城門前的皇榜呢,他說得可有趣,逗死人了。”

“皇榜?”這個雲秋還不知道。

“是呢,東家您出去沒看著?就在麗正坊裏、正南門下邊兒,皇榜旁邊還有兩個侍衛把著呢,附近看榜的人可多可厲害了!”

百姓說的正南門,就是宮禁正南向的崇錦門。

這是錦朝宮廷的正大門,非大事不開:除皇帝登基、大婚,迎將軍凱旋和送靈柩出宮外,平日都是緊緊鎖閉著,兩側闕樓上還有弓|弩|手巡邏。

百姓甚少說崇錦二字,都用南門代替著。

能貼在崇錦門下的皇榜,上面的內容想必十分要緊,現在去看也是人多,而且雲秋也怕他被人認出來引出事端,所以直接問小邱:

“是什麽榜文啊?”

“是給一位大將軍治眼睛的。”小邱不識字,擠進去也看不懂,只能是穩了旁邊的老大爺聽了個大概,然後在轉述給眾人聽。

一眾夥計都是過來聽個趣兒,沒人知道這背後的淵源,雲秋一聽治眼睛,和點心對視一眼後,就急急忙忙要跑著過去。

是點心從後追上來,遞給雲秋面紗和鬥笠,兩人才急匆匆朝麗正坊趕去,因為走得太急,雲秋甚至沒註意陸商大夫並不在錢莊裏。

如小邱所說,還未到南門下,雲秋遠遠就看見了大群攢動的人潮,小小的皇榜被圍在中央,雲秋踮起腳尖也只能看見兩個持|槍侍衛高高的槍|尖。

他戴著鬥笠不方便進人群,點心就說他去。

結果兩人的對話被旁邊的一個書生聽見,他笑著與二人拱手,竟從袖中亮出一沓疊好的宣紙,“二位是想過去看皇榜?”

“不如買我這兒的謄抄本,小生讀過三年聖賢書,保證是一個字錯漏沒有,一份只需五十文錢。”

五十文對雲秋來說不算多,而且看那書生面相也不像騙子,便讓點心掏錢省事。等接過來謄抄的皇榜內容看清楚,雲秋才知道廣納名醫之事。

想來,該是李從舟或寧王的手筆。

不過想到陸商的態度,雲秋捏著那張宣紙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圍在一起的人群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黑壓壓聚攏的人像是被砸入了一塊石頭的水般散開,在距離雲秋幾丈遠的地方、傳出了孩子的哭聲。

那孩子三歲上下,一嗓子哭得極響,一個勁兒地喊著娘,可是附近大人挨擠著、他什麽也看不見,只能瞧著一張張陌生人的臉心裏發慌。

附近有個嬸子本想上前哄哄那孩子,結果上前靠近一看,竟然被嚇得跌一跟鬥,她臉色慘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指著那孩子就發出一聲尖叫:

“妖怪——!”

見她被嚇成這樣,周圍沒當回事的人紛紛駐足朝那孩子看去,仔細一看,卻發現這孩子的雙目赤紅、瞳中黑珠異常明亮。

看著竟跟寺廟裏鎮守山門的魔門四將一般——青面獠牙、紅瞳血目。

人潮由此散開,像是見了鬼一樣。

孩子聽著自己被說成是妖怪,哭的聲音更大,蹬蹬站起來就想要去找自己的娘親,結果才走了一步,離他最近的男人就狠狠推了他一把:

“別碰我你這小妖怪!”

小孩哪裏受得住大人的力氣,血瞳男孩被推得仰面翻一跟鬥,額角撞在了凸起的石板上,白嫩的皮膚被尖銳的石頭劃破,鮮血立刻順著淌下來。

孩子楞了楞,從地上坐起來後哭聲更大了。

人群遠遠看著議論紛紛,有的說要去請防隅巡警,有的說要去請顯慶觀的道士來捉鬼,有人又說找報國寺的高僧更可靠些……

“寶兒!寶兒?!”

人群裏忽然出現了個裹著棉布頭巾、身形削瘦的貧婦人,她推開眾人撲將上來,一把就將那孩子抱起來、抖開袖子給他擦眼淚。

“不哭不哭,寶兒不哭,娘來了。”

她一邊抖下袖子,翻出最裏面一層幹凈的中衣給孩子擦眼淚、擦頭上的血,一面委屈又憤怒地瞪著周圍的人,“寶、寶兒才不是妖怪。”

婦人身上穿著一件洗得泛白起毛邊的棉衫,腰間圍著一條臟兮兮的襜布,卷起的手臂上青紫交加,還有幾道已經愈合的鞭痕。

她雖是在責怪爭辯,但臉卻沖著地、沒敢擡頭看眾人。

本來人家孩子丟了著急,如今找著了是大喜事,但偏偏有人好奇彎下腰去看了一眼,結果也是發出謔地一聲,怪叫道:

“這、這你這……分明是一家子妖怪!”

“我不是……你……”婦人著急,下意識擡頭想與他分辨,結果擡起頭亮出臉,眾人才看見她半散的頭發下、左邊臉上布滿了恐怖的疤痕。

那是被燒傷的痕跡,眼睛也是瞎的、露出一團霧蒙蒙的、外凸的白色眼珠,看著十分滲人。

而且那婦人完好的右眼,也跟那孩子一樣是赤紅色,而且由於她過於削瘦,外凸的顴骨讓她整張臉看起來更加恐怖。

百姓更紛紛驚呼著逃跑,不一會兒就散出了一片空地。

婦人站在原地,數次張口想說什麽,最終只能頹然地抱著孩子、轉身欲走,結果才走了一步,身後就傳來一個年輕人有些不耐煩的聲音:

“什麽妖怪?分明是赤脈貫睛,不懂就瞎喊,嘖,怎麽京城人也是這般毛病?”

婦人楞了楞,眨眨眼轉身,看見身後站著個十四五歲的青年。

青年提著個包袱,口音一聽就非京城人士,他一身雲峰白袍,肩上斜挎藥箱一只,腦後發髻束在方灰藍巾下。

見婦人轉過身來來著他,他也多少有點不好意思,蹙眉抿抿嘴後,還是堅持道:“本來就是病,我又沒說錯。”

沒想那婦人聽見他這麽說後,竟然將孩子放到地上、讓他站穩,自己則普通一聲跪倒在了那青年跟前兒:

“求先生指點迷津!寶兒長大還要做人呢,不能一直被叫做妖怪。”

青年嘶了一聲,臉上的神情似乎是嫌麻煩。

但他又不能直接丟著這母子倆不管,畢竟是他先開口議論人家的的是非,所以他撓撓頭,扯著婦人先起來,“……就是赤脈貫睛唄。”

婦人茫然地看著他。

“就是一種病!”他不耐煩地提高了聲音,看婦人被他嚇得瑟瑟縮縮的,又撓撓頭,壓下聲,“肺胃脈熱、赤脈外障,上沖肝膈壅熱使然。”

婦人:“……”

青年:“……”

他這說的都是醫書脈案上的話,婦人連赤脈貫睛都聽不明白,又哪裏會懂什麽壅熱外障之語。

“簡單來講就是你們胃火太旺!吃的東西和平常的生活習慣都要改,”青年煩躁地又咬了下嘴唇,“算了算了,我怎麽來京城也要義診啊……”

他左右看了看,徑直朝著雲秋他們所在的方向靠過來,然後掏出一小吊錢遞給剛才販售謄抄皇榜的書生,“你的紙筆墨借我用一下。”

書生接過錢,笑呵呵讓開了位置。

而那青年坐下來後,也不看婦人和孩子,直接提筆在宣紙上刷刷寫下:

前胡去蘆、升麻秦皮、決明子炒、蕤仁去皮研膏各二兩,菊花銼炒碎一兩,粗搗篩,每服五錢,以水二盞、入竹葉欺片,煎至一盞,加芒硝飲服。

青年寫完這一張,又重新謄出一張新的:

取二分琥珀、珍珠末,半分龍腦丹砂,放置研缽內加小豆大的砂細磨成粉末,每日三五次點目。

“前面的方湯吃三天,後面的真珠散用七日,能驅火明目。”

婦人楞楞地看著他,半晌都沒說話。

青年挑挑眉,將兩張方子折好遞過去,猶疑道:“你不會……不識字吧?”

不等婦人說話,他又自己補充一句,“不認字兒也沒關系,你拿到藥鋪給人夥計一看,他們就能給你抓藥了,不打緊的。”

說著,他就想給那兩張方子塞到婦人手中。

結果女人卻怯怯後退了一步,小聲道:“……我、我沒錢。”

青年嘖了一聲,強硬地拉過她的手給方子拍到她手中,“都說是義診了,不要你的錢,拿著方子快去給孩子看病吧。”

婦人楞了楞,捏著那疊起來的藥方,不敢置信地看向青年。

青年卻滿不在意地撇撇嘴,東瞧瞧西看看,嘀咕了一句,“不愧是京城,客棧酒樓都好貴……”

他這兒正說著,肩膀忽然被人從後拍了拍。

青年被嚇了一跳,轉過身去正想發作,卻聽見來人猶豫地喊了他一聲:“小陶?”

青年眨眨眼,發現拍自己的人是個戴著鬥笠跟他差不多高的年輕人。再仔細一看,他也認出來這個藏在鬥笠和面紗下的人——

準確地說,是從他身後的小廝認出的。

“世子?!”

聽這稱呼,雲秋就知道自己沒有認錯人。

江南青松鄉的小陶大夫,必是沒聽過京城裏的真假世子案。

兩年未見、小陶的五官長開了些,不再是之前那副肉嘟嘟的圓臉,而是下巴變尖、頜線變得分明,圓圓的眼睛也變得狹長。

剛才遠遠看著,雲秋都險些沒認出來。

不過容貌雖然發生了些許改變,但他這幾句話的神態動作,還是讓雲秋堅持了自己的想法、上前與小陶攀談。

此地人多口雜,雲秋沒有糾正小陶的稱呼,反問他,“你怎麽會來京城?”

小陶撇撇嘴,看神情似乎是有一肚子抱怨的話要講,但又想著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就簡單說了個:“來考試。”

若換平時,這話雲秋定是聽聽就過。

但近來聽李從舟、陸商講了太多醫署局的事,小陶又是大夫,雲秋一下就精神了,他看看小陶,又問他:

“你一個人來的?”

“可不是?”小陶哼了一聲,“來你們京城一趟真貴!”

“那……”雲秋看看小陶拎著的行李,“你找著住所沒有?”

“還沒呢……”提起這個小陶就生氣,“你們城裏的客棧一定要這麽貴嗎?!不就是有張床的房間,睡一個晚上竟然要一兩!”

“一兩銀子能買多少雞蛋!再說都夠我從渡口過來的路費了!”

雲秋想了想,又問,“所以你是二月十七日的考試麽?”

“您知道?”小陶看上去有點驚訝,半晌後又點點頭,“是了,醫署局在京城,您知道也不是什麽怪事,是啊,我來考個憑證。”

考憑證?

雲秋歪歪頭,兩年前小陶就是村醫了,而且明顯村子裏的人都認可、也都找他看病,怎麽現在又要過來考憑證。

“哎,反正這件事情說來話長,您要沒有別的事兒我就先走了,”小陶擺擺手,“我還要找住的地方去,順便再找個地方吃飯……”

吃住的地方?

“小陶——”雲秋叫住他,“要是不嫌棄的話,上我那兒住吧?包吃包住,不收你房錢。”

小陶楞了楞,下意識拒絕,“……我可不敢住王府。”

雲秋好笑,示意點心幫忙接過小陶的行李,然後他自然地挽起小陶的手,“走吧走吧,難得碰巧遇上你,我請你吃飯。”

小陶誒了一聲,就懵懵懂懂被雲秋給拽走了。

雲秋往前走了兩步,又想起來什麽似的轉頭看了一眼那個捏著紙條站在原地的婦人,然後他給點心丟了個眼神,就先拉著小陶往聚寶街方向走。

點心會意,轉頭笑著與那抱著孩子的婦人低低說了幾句,告訴她如果真遇到困難可以上什麽地方求助,慈濟局和濟民坊都有好心人。

“還有這個,您拿著,”點心取出一整吊的錢,“給孩子看病要緊。”

婦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僅剩的右眼睜開又閉、閉了又睜,最後才撲通一聲跪下來,連連感謝好人、感謝恩公。

就在她磕了三個頭想要詢問恩人名諱的時候,點心已經拎著小陶的包袱快步追上了他們,在婦人的視線裏、也只僅僅能看見他們向城東方向走去。

雲秋沒選宴春樓,他上回在那兒戲耍了淩以梁,短時間內他也不想再去,所以就選了豐樂橋邊的分茶酒店,管茶博士要了個雅間。

不容小陶拒絕,雲秋直接扯了他身上背著的藥箱遞給點心,要他將小陶的行李先送到錢莊上,二樓還空著房間。

“哎哎哎?!”小陶搶了兩下沒搶過,只能氣呼呼地抱臂坐下來,“那裏面可裝著我吃飯的家夥,不要給我碰壞了——”

雲秋嘿嘿笑著哄了他幾句,然後才一邊倒茶一邊正色問他來京城的原因。

明明小陶也裝著滿肚子的好奇,可還是三兩句就被雲秋帶到了他的問題裏——

“還不是那該死的醫署局!”小陶氣鼓鼓的,“本來我跟爹好好在村裏行醫,某天上頭突然來了個裏正說我們沒有官府發的憑引!”

“我在青松鄉這麽多年還從沒聽說過要憑引!後來是我爹告訴我,說你們京城有個什麽醫署局,要有他們頒發的憑引才能行醫。”

“之前我不知道是因為鄉長偏袒我們,如今新來這個裏正是從蓮花鄉來的,他自己開著生藥鋪,所以到處挑刺——”

“還說要是我們沒憑證行醫再被他捉著,就要給我和我爹都抓到大牢裏!”

小陶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肯定是他和縣上的大老爺早就勾結好了,什麽坐大牢,根本就是嚇唬我們、想要訛詐我們的錢!”

說完這句,小陶仰頭灌了大大一口茶,然後不怎麽講究地用手袖擦了下嘴,又目光放空地看著桌上的一小片木紋結節:

“要是我現在有憑證就好了……你們城裏人真是好有錢啊,剛才那個告文上的寧王府是你家吧?治好一個眼疾就能賞黃金百兩的麽?”

雲秋一楞,而後一下跳起來:“所以小陶你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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